香椿,南方人都不陌生,春暖花開的季節(jié),它便悄悄地從枝頭冒出小小的、紅紅的尖兒,有高有低,有大有小,枝干上卻光禿禿的,絲毫不起眼,不認識的人甚至以為它不過是路上的雜草,卻未曾體會它的絕佳美味。
第一次吃香椿已經記不清是何時了,只記得春天到了,就應該吃香椿炒蛋,就可以去野炊,去花草田里放風箏,去小池塘里抓蝌蚪……后來,長大了幾歲,我發(fā)現(xiàn)爺爺家附近有很多棵香椿樹,只是葉子特別綠,特別大,我興奮地一股腦兒采回去讓媽媽炒給我吃,媽媽一邊說“這些是臭椿,不能吃!”一邊折斷拿到我鼻子旁讓我好好聞一聞。體會了臭椿的臭,香椿便顯得更香。我越聞越陶醉,越聞越喜歡爺爺家的院子。
爺爺家的院子就像一本百科全書,我小時候對于水果、土地、大自然所有的理解全部來源于此。夏天院子里的藤架上掛滿了紫瑩瑩的葡萄,門口的兩棵李子樹也結滿了紅通通的果子,我還小,夠不著,哥哥卻要和我比賽,看誰摘得多,于是媽媽替我上陣,我這才吃得上嘴。門口大媽家的院子里還有枇杷樹、棗子樹、桑葚樹、桃子樹……大媽喜歡小孩,熱情地歡迎我們去她家采枇杷吃,一見到滿樹的枇杷就像王冠上的鉆石,我們顧不得采,直接搖了起來,搖得枇杷和棗子一個個“乒乒乓乓”砸了下來,搖得身上都是桑葚的汁水,搖得背上全是桃毛,癢的不得了。夏天就在我們一群小孩子的邊搖邊撿中悄悄溜走了。
秋天“金桂”飄香,爺爺家的院子里又彌漫著沁人心脾的香味。后院的三分田地,爺爺還留著自己種種菜,養(yǎng)養(yǎng)花,權當鍛煉身體。可有一年,地里種上了好多棵橘子樹,結了很多“小燈籠”,那時我才知道,原來橘子一開始是綠色的,原來它是長在樹上的。剛吃了一年,第二年,爺爺卻把橘子樹全部砍掉,換成了板栗樹,一旁的柿子樹倒一直孤零零地陪伴著爺爺。就這樣,爺爺邊給我吃邊教我怎么快速剝板栗皮,怎么“捂熟”柿子。
冬天院子里安靜許多,只是過年前異常熱鬧,家家準備年貨,而爺爺有一年卻請來了師傅做“切糖”,他們把門板卸下來沖洗干凈平鋪開來,師傅開始熬糖稀,做炒米,后來不記得怎么和到一起,但“切糖”平平展展地躺在門板上的畫面,我記得尤為清晰,只見師傅手拿一把大刀,小心而又利落地在上面劃了幾次,“切糖”就變成一個個小方塊,靜置一會兒,咬一口,“嘎嘣嘎嘣”,真脆啊!空氣中還彌漫著糖的甜味和炒米、芝麻的香味。
春天,爺爺會爬上屋頂,拿起自制的鐵鉤鉤的香椿。香椿樹種在院子的拐角,我不敢靠近,因為屋檐深處藏著個馬蜂窩,有一年我被馬蜂蟄了,從此,那個拐角,我害怕極了。那會爺爺很硬朗,眼神也好,我在底下大聲地指揮著,只見爺爺踩著屋頂?shù)耐咂p輕拿彎鉤一鉤,香椿便一頭栽到地上,我急忙撿起,像發(fā)現(xiàn)了寶貝似的,輕輕地放到籃子里。香椿樹很高,爺爺只能仰著頭,夠著最下面的一小部分,我見狀,撒腿就往院門外面跑——院墻的另一邊,還有幾株矮小的香椿苗正伸出嫩紅的頭,我統(tǒng)統(tǒng)摘下,滿載而歸。中午炒幾個雞蛋,香噴噴的一盤菜,絕對是春天里的一道美味。
這種美味讓人回味無窮,而這種回味真是深入到骨髓里,流淌在血液中,以至于后來我求學、工作都一直忘懷不了。
北方不大吃香椿,超市里、飯店里也不常見。記得在師大的一年,也是春暖花開的午后,散步校園,選了一條與往常不同的路,去學校后面的家屬樓晃悠晃悠。家屬樓不太新,但門口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打理得很用心,同伴和我一路走一路聊,突然,我的眼光被遠處一片高大的樹吸引了。綠色的葉子舒展開,可枝干的底部卻又冒出來很多紅色的嫩芽兒,這不分明就是香椿嗎?我驚喜萬分,放慢腳步,注視著它,心里卻萬分遺憾:要是能摘一點,回去炒幾個雞蛋就好了。可那么高,怎么摘呢?那天晚飯后,我特意又去轉了一圈,在香椿樹下走一走,看一看,哪怕吃不到,也心滿意足了。
時間真的是個急性子,總是急急忙忙往前沖,全然不顧發(fā)間花白的頭發(fā)、臉上嵌入的皺紋,爺爺慢慢老了。后來,爺爺院子里的葡萄架拆了,板栗樹、橘子樹、李子樹都相繼倒下,原本高大的院墻也顯得不那么高了,香椿樹反而越長越大,越長越茂盛,爺爺爬不上屋頂,也看不清香椿芽,可我每年春天回家卻仍念叨著。我總偷跑到院墻另一邊,看看那幾株香椿苗;我總溜到別人家門口,眼巴巴地仰視著嫩紅的香椿。看一看,總覺得就足夠了,總覺得這個春天就圓滿了。
有沒有,一種食物、一個地方或一個人是寄托著你對于童年、生活、土地、生命的所有理解和感悟?香椿對于我而言就如同張曉風所說:“不純是為了那樹芽的美味,而是為了那背后種種因緣。”
蘇外本部 何婧